宋辑宁怕是贪杯颇多,神智昏昧不复往日清明,怀钰温声劝道:“辑宁,你醉了,我让宫人备醒酒汤来,你别闹了。”
二人年岁相仿,细算来宋辑宁不过虚长怀钰半岁,往昔怀钰劝他饮汤药时,惯爱用此软语温言的语调。
怀钰从未见过宋辑宁醉酒的姿态,边城战乱那些年,他与那些将士对酒共饮,也不过是沾唇浅酌,她与他说过,她讨厌贪杯至酩酊大醉的人。
“阿钰,朕见着母妃了。”宋辑宁额前抵着怀钰洇开薄汗,复又喃喃,“朕当真,当真见着母妃了。”
悲欣交集,苦涩糅杂在一处。
怀钰推他肩头的动作一顿,怔愣地看着他。
忆起她入宫那日,不知因何,宋辑宁被高祖罚跪在文华殿外三个时辰,往来宫人皆窥见得一清二楚,何其折辱人。
童言无忌,她直言问姑母,为何宋辑宁的母妃不庇护自己的麟儿。
姑母闻言一反适才慈蔼模样,倏然色变,双眸横斜间厉声庄妃已殁不得再提,姑母面容上那嫌恶惊怖之色,着实是骇的她自此不敢再妄言有关庄妃的任何。
宫人们与她谈论,四殿下曾是圣眷之隆,生逢紫微临世的吉时,天资颖悟,经史皆凌驾诸皇子之上,高祖存立储之念,朝臣猜测储君当为四殿下。
可庄妃薨逝后,天恩骤散,储君之位遂定嫡长子。
宋辑宁此刻惶然无依之态尽落怀钰眸底,思及他尚存理智,应会克制,对她多半是不会做过分轻薄之举,默然不再挣扎。
怀钰疑惑,庄妃已然薨逝怎会死而复生?亦或者是宋辑宁醉酒胡言。
不,如今该称为庄太妃了。
怀钰随口一问:“那你与庄太妃,重逢之喜如何?”
宋辑宁醉眼迷离,探手拂扯怀钰腰间丝绦,再揭一层便唯剩小衣了,怀钰急忙推开他的手,“你要再闹,我真不理你了。”
宋辑宁起身侧卧在外,自后环住怀钰纤腰,下颌轻靠她颈窝,眉心拧成一团,“母妃深恨父皇,朕的出生,于她而言,本是谬误与痛苦的结缔。”此间隐痛,他早已知晓甚深。
自幼父母恩爱,独享椿萱之恩,怀钰不能完全理解他的情绪,不知应该如何出言安慰,将手轻覆在他揽于己腰的手臂上。
天意偏生不作美,世情总多翻覆弄人。
若是他的路途顺坦美好些,他与她,与宋安,如今共侍姑母晨昏,会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罢。
宋辑宁紧抿着唇,喉间几番滚动方压住哽咽,垂眸涩然道:“母妃本已许人家,是父皇不顾她意愿,强纳入宫,及至后来有朕,母妃更不得离去。”
宋辑宁言及此处忽如利锥刺心,他现下对怀钰的行径,是否已步上父皇后尘。
母妃曾对他说,太医诊脉得知有了他时,她是思虑过与父皇好生度日的,可父皇不信她的心,父皇心中有很多人,不言第一人,她甚至不是父皇心中的顺位之人。
他与父皇不相同,他的心中唯有怀钰,自始至终他唯信怀钰。
而且,怀钰的心中没有他……
怀钰愣愣地咽了咽喉,庄妃的身世,宋安曾与他说过,乐籍歌女,幸得知己赎身,但宫人皆言庄妃因爱权势自愿入宫,高祖本是滥情之人,六宫充盈尤嫌不足,未料往事竟是这般。
“宫人皆言母妃薨逝父皇震怒,可朕九岁那年,罚跪在宣华宫檐下,亲耳听你姑母身侧的女官说‘当年除去庄妃那心腹之疾’,所以朕登位那日,当即杖毙了那女官。”
直至宁瀚查出种种蛛丝马迹,太医署脉案记庄妃乃三焦郁结之症,所谓急病薨逝,全因父皇碍着颜面。
“阿钰可知朕有多恨?”宋辑宁喉间溢出冷笑,“偏偏她是大昭名正言顺的嫡后,朕不可取她性命。”
偏偏,她还是怀钰的姑母。
怀钰回身看向他,不免怔然神伤,太后那时待她何等慈爱温厚,她因而活的自由自在,比皇子公主们过得更为恣意,可看宋辑宁的神色,并无作伪之相,“为何要将这些往事,说与我听?”
“阿钰,朕去见了母妃,可她让朕,不要打搅她的幸福。”温热吐息拂过怀钰耳畔,宋辑宁轻轻一吻落于她颈侧,“阿钰可知,朕的幸福,自始至终皆是你,当年众人之中,唯你愿意以稚弱之躯护朕,关心朕。”
怀钰欲言又止,那句“若真心相待,便该放手成全”终是哽在喉间,此等两难之言,她说来何尝不是自相矛盾,朱唇几启复阖,终是化作无声叹息。
宋辑宁倏然半撑起身,“阿钰怨恨朕也罢,朕定是要留下你的,总归朕不会重蹈父皇无力庇护母妃的覆辙。”
兜转半晌,执迷不悟。
怀钰没好气地用指尖拧他臂肌,原以为他会因庄太妃之事推己及人,思及她,终是她高看他了,“你即便能庇护我又如何?你这般罔顾我意愿,跟你父皇根本毫无区别。”
“阿钰,朕不会强求与你行鱼水之欢,更不会强求你承嗣,朕与父皇不相同。”宋辑宁指节抚过怀钰耳后青丝,温息拂过她垂珠,“宋安无力护你周全,朕能。”
他竟以这些荒唐又无耻的悖礼妄言,作剖心之辞。
闻言怀钰愈恼,心中怒焰交炽,她烦他提及宋安,他还有颜面提,她也是与宋安有婚约,他这般行径与高祖究竟有何不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