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行人在客舍安顿下来,此处古朴稚拙,浸在竹影里,很是清净。
焕游笙住在慕容遥的隔壁,梦远则就近在慕容遥的房间照看。
焕游笙叩响房门时,檐角青铜铎正报着时辰。
“进。”慕容遥没问何人,应答声从房内闷闷传出。
焕游笙推门带进山风,案上青瓷灯盏的火焰猛地矮下去,旋即吐出更亮的芯。
梦远很有眼色地行礼,随即与她擦身退出房间。
焕游笙瞥见灯盏旁晾着的药汤倒映出星图,原是竹篾窗棂被日光投射,将整间屋子映成浑天仪的腔室。
这是慕容遥少年时住过的房间,如今老阁主已出谷云游,可相关的一切,包括慕容遥这间房内的陈设仍旧被原样保留着。
此刻,他正抚摸着布猫,听着窗外风声竹涛声。
焕游笙落座慕容遥身旁,一时无言,慕容遥也不催促。
半晌,她忽然开口,声音有些干涩:“我从未向人提及在暗卫营的经历,起初是因着保密,后来它成为公开的秘密,我又觉得那十年如一日,乏善可陈,提起也并无意义。如今才发觉,我可能想岔了。”
慕容遥面对她,即便看不见,仍旧十分专注的样子:“阿笙有此转变,是因为今日的冬骊?”
焕游笙知道以扶南的敏锐,方才就该察觉了大半,于是从善如流:“是。不过我初见她的时候,她还不是冬骊,而是三十一,我也不是焕游笙,而是十七。”
那时她们皆是无名暗卫,编号便是身份。
焕游笙说完这句,又是片刻的无言,慕容遥静静等着,窗外偶有鸟鸣清脆。
“暗卫营分批次驯养暗卫,每批择人时,专挑四岁前的孤儿。不只是因为根基早立,武艺自成,更是担忧年长记事,会惦念曾经的父母亲人,生出妄念。”她声音像浸过山泉的玄铁锏,凉且沉,“不过每个人记事的年岁也不全然相同,便如我,还隐约记得饥民分食路殍,记得一口枯井。”
“三十一却是八岁入营的异类。教习从不向我们解释,不过日子久了,我们也都知道,三十一之所以例外,是因为她是主人家生子的缘故。”
慕容遥知道,这个“主人”就是当时的皇后,如今的洪呈帝。
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,焕游笙还没说完,声音中隐约有笑意:“那时我们三十人分别居于三十个独立暗室,训练时是沉默的,休息时又不会相见,所以彼此之间并不熟识。”
“三十一来后,被安排与我同宿。可能是因为成长环境不同,三十一十分与众不同。她爱说话,只要得空,就总是说个不停。她爱笑爱哭,只是那时候我还不懂其中含义。她总是重复母亲曾对她说过的话,说她对皇后娘娘的崇慕,说想要吃什么东西。还有‘皇后娘娘生得像佛菩萨’,‘皇后娘娘的步摇像糖葫芦’这样不知所云的话。”
“她来时,暗卫营的训练已经过了四击、八法、三盘、三节,常日上刀山、下寒潭、淬毒炼体……她来得晚,本就不如人,又对于训练不太上心,甚至会故意崴脚躲懒,受罚时就冲教习做鬼脸。我与她一道,总是一并受罚。每每那时,她就会保证以后不再犯,可终究本性难移。”
说着,说着,焕游笙欢快的声音逐渐有些低沉:“四年后,十二岁那一年,暗卫营接到任务,也是考核——刺杀朝中重臣,同批三十一人全体出动。得到的消息称其府中养有府兵,可事实上不止如此,回暗卫营的沿途,我们遭遇了‘江湖人士’截杀。而那时的我们,还未出师。”
更漏声忽然凝滞,原是竹筒承接的露水漫过刻度。
“三十一人被冲散,然后一个一个倒下。暗卫营从未教过我们要互相掩护,互相营救,那时情况危急,活下来的只顾着撤退,无法撤退的,则选择自戕。而我,眼睁睁看着三十一倒在血泊之中,只来得及带回她的遗物——血玉骰子。”
“三十一平日里格外娇气,可是那天她没哭。后来我在公主身边,才渐渐明白,哭,也是要被允许的。自幼不能用哭来换取任何渴望之物,甚至还需因此受到责罚的人,是不会哭的。而那天,三十一也正是因为知道,没有意义,所以格外平静。”
“人真是稀奇。十年的训练弹指一挥间,那么快。自从离开暗卫营那一刻,在阳光之下恍若隔世,仿佛距离那段日子已经很遥远很遥远。可随着时间真的被越拉越长,我反而觉得那十年历历在目,就在昨日。太过清晰,以至于难以承受的漫长。”
“与公主初相见,我觉得公主和三十一很像,可越是到了后来,就愈发的不像。所谓的相像,也不过是她们都像活生生的人,而从前的‘我们’,不像。”
焕游笙虽表面看起来平静,实则心中纷繁复杂,这一点从她毫无章法的叙事中就可以听出。
“我从不在意三十一的死,到后来的某一日忽然发觉那血玉骰子几乎不曾离我身,于是耿耿于怀念念不忘,再渐渐释怀。”
“可是,我又见到了她。”
“她告诉我,那场试炼,其实是一场清剿,是仅仅是一点不愉快都比我们所有人的性命还要重要的主人,对我们的筛选。没有一个人的死是意外。而作为同伴的三十一,只是主人安插在我们之中掌管动向的一个细作,她的‘死’也是被早早安排好的。”
慕容遥能明白焕游笙此刻的心情,因为他的心,也因为她的话而骤缩:“可是阿笙还是决定,为陛下效忠。”
焕游笙不知何时,手中攥紧了公主赠的手帕:“若我是刚离开暗卫营的十七,知晓这些,根本不会放在心上。因为那时的我,除了忠诚、隐蔽、保护,其余一无所知。若是在我与公主贴心之后,在吐蕃一战之前,知晓此事,我定然会心中大恸,以至于对陛下产生怀疑,会真的叛了也未可知。”
“可……偏偏是如今,如今我知晓陛下的为难。作为一军统帅,掌管万人生死,尚且处处掣肘,何况是一国之母、一国之君。还有,陛下当年完全可以像处死不忠之人一样,不留活口,以绝后患。就如在各个宅邸,对家生子,打杀了也就是了。但陛下没有,三十一如今还能出现在我面前,揭穿这些阴谋,何尝不是陛下的仁慈?”
“世间最锋利的剑,须用最柔软的丝帛来养。”慕容遥摸索着握住她在夏日里却冰凉的手,“谢谢你同我说这些。”
竹涛声不知何时歇了。
焕游笙苦笑:“这些原本与扶南并无干系,谢我什么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