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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章(第1页)

当夜,我跟我妈妈,好似一个检察院,一个纪检委,要让我爸爸老实交代,受贿几何?贪污几何?乱搞男女关系几何?我爸爸没志气了,如实招来——前日,他接到“山口百惠”来电,一个亲眷讲起,杭州龙井山上,有一座寺庙,烧香还愿之时,意外碰到“三浦友和”。亲眷打听晓得,此人是个居士,上山六年,深居简出,恰好是厂长失踪的六年。我爸爸当即决定,等到天亮,即去杭州寻人。“山口百惠”也想去杭州,虽然早已离婚,毕竟夫妻情分还在,六年来,债主常来骚扰,她跟女儿小荷,东躲西藏,人不像人,鬼不像鬼,她也想寻到前夫,讲讲清爽,叫他回来担肩胳,不要再让孤儿寡母受苦。“山口百惠”又讲,承蒙我爸爸关照,不知何以报答,她以女儿之名发誓,要是寻到厂长,但凡有条件还债,先还一百万集资款。我爸爸狠狠心,决定带“山口百惠”自驾车去杭州,转念又想,孤男寡女出远门,着实不妥当。他不但要瞒了我妈妈,还要寻第三人同行。我爸爸先给神探亨特打电话,想不到,神探亨特在迪士尼乐园逍遥,雯雯去年结婚,女婿做金融,钞票赚得动,举家游香港。我爸爸不提厂长,免得夜长梦多,横生枝节。再寻保尔。柯察金,只有固定电话,打过去已停机,必是欠费了,果然寒酸。冉阿让电话倒是打通,但他明早飞英国,女儿嫁给老外,要在伦敦办婚礼,秋天再回上海,请大家吃喜酒。天之涯,地之角,知交半零落。我爸爸只好寻一个人,就是张海。

昨日早上,我爸爸早饭来不及吃,开了大众Polo出门。先到莫干山路,接上关门徒弟,再到甘泉新村。“山口百惠”早已等候,烫过的头发里,香波气味散逸,为让前夫浪子回头,也是犒劳我爸爸拔刀相助。小荷吵了要一道走,过了这趟暑假,她就要读高三,彻底收骨头了。小荷看到张海,便翻白眼。“山口百惠”买了豆浆油条,做了泡饭配黄泥螺。我爸爸跟张海不客气,吃了热腾腾的早饭,驾车上路。一对师徒,一对母女,四人同车,开了两钟头,终到得天堂杭州。无暇欣赏西湖,绕过孤山寺北贾亭西,郁郁葱葱群山,上了蜿蜒山道。我爸爸年纪大了,看不清山路,就让张海开车。此地离灵隐寺不远,但隔几座山,便如隔几个世纪。山不在高,有仙则名,龙井古寺已到。不是初一,也不是十五,门可罗雀。按照张海讲法,便是上吊的好地方。一番辗转,“山口百惠”举着厂长照片,向好几位僧人打听,方才寻着那位居士。她叫出前夫名字,女儿扑入爸爸怀中,却又红了面孔后退。此人并非“三浦友和”,而是个身高,体型,相貌皆酷似的男子。我爸爸跟“山口百惠”绕了他一圈,像菜市场里挑选老母鸡,就差捏捏肚皮上的油。对方看得火了,一口标准北方话,绝不可能是厂长,哪怕去韩国整过容。原来是李逵跟李鬼,认错人了。辛辛苦苦,白跑一场,我爸爸跟“山口百惠”甚是悲伤。张海向对方道歉,塞出一包万宝路。那人更加生气,佛门清净之地,这算啥?说罢,他拆开包装,抽出一支烟,打火机点上。

既然抽了烟,便交了朋友。这位居士,本是北人,南下经商,在海南掘得第一桶金,又去深圳做拓荒牛,做了日进斗金的贸易公司。六年前,他到杭州,开保时捷敞篷车上山,弯道失控闯祸,没系安全带,人飞出去,撞到古庙山门前,昏迷七天七夜,保时捷撞成废铁,人倒是悠悠醒转。他从医院出来,便住进山中古寺,自觉这场车祸,便是一次缘分,引他来到命中注定之地,脱胎换骨,放下亿万身家,抛妻弃子,隐居在此天堂,跟西湖闹市一山之隔,成为带发修行居士。这只故事,听得我爸爸一愣一愣,不可理喻。张海对前半段十分向往,毕竟还有保时捷敞篷车。世外高人说,各位先生小姐,来到山中寻人,必定别有隐情,本人修行六年,跟随大法师学会奇门遁甲,相面相手之道,愿为四位勘破天机。我爸爸如堕五里雾中,他是唯物主义者,少年时便用毛泽东思想全副武装到牙齿,从来百无禁忌,哪怕到庄严圣地。高人盯了我爸爸细细观察,便说,这位先生,少年颠沛流离,前半生仗剑漫游天下,后半生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,晚年幸福安康,子女有大成就。我爸爸点头说,黑龙江当兵三年,倒是仗剑漫游天下,你查过我家户口簿吧。世外高人又注视“山口百惠”,看得连连叹息,仿佛大观园中人物,他说,这位夫人,想当年,你也是仙履奇缘,蕙质兰心,母仪天下的角色。我爸爸心想,此人讲了不错,厂长是一厂的君王,厂长夫人自然是王后,扑克牌上皮蛋。世外高人又说,可惜啊,夫人,你是家道中落,先生负心远遁,不过嘛,物极必反,否极泰来,另有姻缘桃花,等你第二春呢。前几句虽准,但“山口百惠”前来龙井寻夫,一上来已经挑明,最后两句,却是冲着我爸爸讲的。幸好我爸爸天性迟钝,没听出弦外之音。轮到给小荷相面,世外高人,啧啧称叹,这位姑娘,有福气啊,将来必嫁给大富大贵之人,命中有三个儿子,坐拥房产七处,保时捷911,法拉利CaliforniaT各一台。十七岁小姑娘听了,哭笑不得说,做梦。张海走近高人说,给我算算吧?世外高人仔细打量,只说八个字——天纵英才,龙行万里。张海道了声谢谢,丢出去两百块,拉了我爸爸跟“山口百惠”母女告辞。高人追出来说,区区两百块,实在有侮辱之嫌,四位远道而来,寻找故人,若要得偿所愿,必得付出真心,本人学艺六载,可测天地宇宙之气,下可寻宝,中可寻人,上可寻龙,童叟无欺……

“山口百惠”还想回头问问,却被张海拉进车里,点火发动离去。高人光火,诅咒张海命运不佳,穷困潦倒,孤独终老。张海放下车窗,伸出手,竖起中指。路过狮峰山,张海买了三斤龙井茶,一斤给师傅,一斤给“山口百惠”,还有一斤,留给卧床不起的外公。回到西湖边,车子进停车场,四人爬孤山,走断桥。我爸爸说,许仙跟白娘子见面的地方。张海说,法海就是一只乌龟,躲了断桥下头,跟白蛇争食汤圆,后来又喜欢白蛇。小荷却说,你们都讲错了,法海欢喜的是青蛇,青蛇也爱他,可惜龟与蛇,无法跨越物种障碍,只得各自修炼成人形,到人间修得共枕眠,但青蛇要让白蛇喜欢许仙,她才能跟法海在一起。夕阳西下,四人到雷峰塔下,吃了西湖醋鱼,再回上海。

我妈妈听了,大发雷霆,气的不是我爸爸带了旁人游山玩水,而是隐瞒不报,早晚要出妖孽。何况两年前,我爸爸已经答应,再不去寻厂长。这一趟,是我爸爸违规违纪,上一趟是黄牌警告,这一趟就要出示红牌,驱逐出场了。我妈妈开始思想政治工作,本着惩前毖后,治病救人宗旨,摆事实,讲道理,举出大量贪污腐化的真实案例,尤其我爸爸这种人,行将退休的老年男性,最容易晚节不保,纪检系统行话,便是“五十九岁现象”。我爸爸说,我又不是领导干部,也不是党员,做了三十多年工人,从没一官半职,小八辣子而已。我妈妈大怒道,啥叫防微杜渐?啥叫全民反腐?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,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。我爸爸听不懂,只好说,我只有张海这一个关门徒弟,我也只有老毛师傅这一个师傅。我妈妈勃然大怒道,张海就是我们家的安全隐患,没正经职业,没正当收入,社会闲散人员,派出所重点监控对象好吧,还要一道打游戏?热昏了吧?我说,现在没人用单机游戏了,你们可以打网游,我帮你装《魔兽世界》吧,比八个国王有劲多了。我爸爸说,我只会八个国王,不会其他游戏。我爸爸负隅顽抗,谈判到后半夜,我眼皮瞌去困了。

天明,我爸爸缴械投降。党的政工干部战无不胜,在我妈妈强大的思想攻势下,我爸爸同意全部条件——不再跟张海来往,不再跟厂长前妻来往,不再寻找厂长。但是厂里老同事,神探亨特,保尔。柯察金,冉阿让,甚至工会主席瓦西里,我妈妈绝不阻拦。我爸爸可以定期去看老毛师傅,但要在我妈妈陪同下,她来准备冬虫夏草之类补品。最后,我给我爸爸普及了安全教育,门窗要关牢,要是有人敲门,先问是啥人,不认得的人,绝对不开门。如今世界不比以往,像交配季节的非洲草原,到处游荡饥饿的公狮子,哺乳期的母豹子,贪婪的鬣狗家族,我爸爸这样反应迟钝的老人,已不能用羚羊或长颈鹿来形容,他就是羚羊身上割下来的内脏,到处散发肉香,吸引狮子,秃鹫,甚至苍蝇这样的掠食者。

热天过去,我买了两台多普达S1智能手机。一台我自己用,一台送给我爸爸。张海送给我爸爸的诺基亚,已经被我没收。新手机贵了两倍,有适合老年人的触屏功能,方便我爸爸炒股票。但他颇有怨言,讲新手机外壳不够硬,既敲不开大闸蟹钳子,出门也不能当砖头防身。我爸爸老是问,诺基亚去了啥地方。但我没告诉他,诺基亚还给了张海。

彼时,我公司在中远两湾城,正对苏州河,对面是莫干山路。一百年前,沿河而建的面粉厂、纺织厂皆已拆光。我走入颓垣断壁,跋山涉水,穿过乱葬岗似荒野,木头门洞,柳暗花明,撞见斑驳高墙,神秘幽境。能寻到此地之人,不是拆迁队,就是朝圣者,或者艺术家,约等于精神病。绕过这堵墙,最后一条弄堂,苟延残喘。一根根晾衣杆,横看成岭侧成峰,犹如开了奥运会,从阿富汗到赞比亚,万国旗飘扬,列队入场。太阳光变得油腻,穿过床单被套内衣内裤缝隙,纷纷碧落黄泉,掷地有声。本地人大多搬走,出租给外来人口,中国各处方言交错,从塞北到江南,从红土地到巴山蜀水。寻到门牌,墙皮霉败,青苔蔓延。我穿过公用灶披间,踏上木头楼梯,咿呀呀呀,敲了房门。

张海给我开门,大约二十个平方米,上头还有阁楼。墙边一张棕棚床,“钩子船长”困了篾席上。张海说,家里乱糟糟,像狗窟,外公中风六年,只好动左半边,每日伺候拉屎拉尿,翻身揩背,免得褥疮。我怕吵醒老头,张海说他困得死,放炮仗都醒不了。张海吃一支红双喜,蓝颜色烟雾,飘到“钩子船长”头顶,仿佛三魂六魄,一齐飞出肉身,在我面前跳慢三。我呛得咳嗽,张海掐灭烟头。斗室角落里,堆了几十只LV、迪奥、香奈儿、爱马仕女包,按照市价计算,张海已是百万富翁。墙上有个木头书架,摆了蛮多发霉旧书,《汽车零部件知识》《电工词典》《工业机床指南》,还有一台矿石收音机。我还看到金庸,梁羽生,古龙,温瑞安,盖了上海春申机械厂工会的图章。张海说,春申厂拆掉前,我在工会办公室抢救的。我说,你的床呢?张海指指头顶,搬来木头扶梯,带我一前一后爬上去。

六个平方米阁楼,摆一张木床。屋顶开了老虎窗,白云被窗格切碎。二十年前,我外公外婆家里,老闸桥隔壁,苏州河边弄堂,也有一样的小阁楼。我闻到我外公气味,只在托梦里相逢过。床底下的大纸板箱,装满DVD碟片。张海随手抽出三张,昆汀。塔伦蒂诺《低俗小说》,大卫。芬奇《搏击俱乐部》,吕克。贝松《这个杀手不太冷》。张海说,襄阳路市场拆了,我被公安局抓过两次,Rolex跟万宝龙充公,只剩下一点包,准备低价处理掉。我说,不做黄牛了?张海捏了自己耳朵说,现在黄牛不好做,王力宏演唱会门口,我被人打过两趟,最狠打到耳膜穿孔,差点变成聋帮,只好转行,我认得批发碟片兄弟,在大自鸣钟电子市场盘了铺位。我说,我的老多朋友,经常过去淘碟片,西康路桥隔壁,24路电车终点站。张海说,阿哥,你要看啥片子,美国片,日本片,香港片,欧洲文艺片,苏联老片子,包了我身上。我从纸板箱里,翻出一沓北欧天空,橡皮筋捆扎十几部,皆是芬兰大导演,阿基。考里斯马基,其中一张封面,冰天雪地,孤零零一个男人,开一辆白颜色敞篷车。看到芬兰,想起诺基亚,正在我裤子口袋里。我掏出手机,交给张海说,谢谢你,我爸爸不需要了,我给他买了新手机。张海接过诺基亚,翻通话记录,最多是张海,其次是我妈妈,再是冉阿让,神探亨特,保尔。柯察金只有一条,还有一通“山口百惠”来电。翻到最后一条,却没我的名字。张海说,阿哥,你不给师傅打电话?我说,他也没给我打电话。张海只是叹气。我说,我们认得快十年了吧。张海说,老厂长追悼会,西宝兴路殡仪馆,到现在九年。我说,九年也不短了,缘分这东西呢,就像皮夹子里的钞票,终归要用光见底的。张海说,我懂的,师母给我打过电话,劝我不要再跟师傅碰面。我始料未及,我妈妈倒是直接嘛。张海说,当初师母救过我,我永远感激你妈妈。我说,你答应了?张海说,师母的要求,我必须答应。我说,这趟白来了。我掏出一只红包,装了一万块现金。张海说,这啥意思?我说,给老毛师傅一点心意,请个护工,日子好过点,不用你每天伺候。张海收下诺基亚,但拒绝了红包,面孔杀气腾腾。我被他吓到,正要拔脚走人,张海说,你要看看屋顶吧?张海脱了鞋子,立到床上,推开老虎窗。张海说,师傅跟我讲过,阿哥小时光,最欢喜外婆家里阁楼,爬到老虎窗上。他没讲错,我像吃了迷魂汤,脱了鞋子,踏上眠床,跟他一道扒了窗口。天光刺眼,蓝与白,屋顶上瓦片,层层叠叠,像左手叠了右手,左眼皮叠了右眼皮,阿哥叠了阿弟,新郎官叠了新娘子。苏州河,超过一百度打弯,近在眼前,似从两脚之间穿过。风里味道,不再熏人,重新有泥土味。一只野猫,又一只野猫。一声喵呜,又一声喵呜。一只漆黑,一只雪白,前后脚,穿过屋脊。三层楼高屋顶,竟像立于三十层楼,让人恐高。对面中远两湾城,点不清的高楼鸽子笼。老早人的欲望,平铺在大地;现在人的欲望,一层层堆向天空,欲望堆得高了,冲上云霄,好像五十二只铃铛的金陵塔。张海说,风景不一样了吧。我说,大不一样,你还会唱《金陵塔》吧?张海略一想,便唱道,桃花扭头红,杨柳条儿青,不唱前朝评古事,唱只唱,金陵宝塔一层又一层,金陵塔,塔金陵,金陵塔……他打了个嗝愣,再也接不下去。我笑笑,但不能再看对岸,要犯密集恐惧症。张海说,阿哥,上个月跟师傅一道去杭州,我们没寻着厂长,小荷瞒了她妈妈跟我讲,她想见你。我说,我跟她不搭界的,我也不想寻厂长,你死心吧,这辈子都寻不着了,你也不要再去寻小荷了。张海摇头说,阿哥,你命令我不寻师傅,因为你是他儿子,你有这资格,但你不能命令我不寻小荷,因为你讲过,你跟小荷不搭界,你没这资格。这一记,我闷掉。

关上老虎窗,爬下小阁楼。从进门到出门,我没敢再看“钩子船长”,生怕他会跳起来,右手掐牢我头颈,好像童年噩梦。逃出老房子,回到晾衣杆,床单被套,内衣裤的阴影下。张海追出来,陪我到弄堂口,烟酒专卖店,买了两条中华烟给我。张海说,这家店绝对正宗,请你带给师傅。张海拒绝了我的红包,但我不好拒绝这两条烟。莫干山路上,张海背后是一堵墙,围绕废墟竖立,画满千奇百怪涂鸦,高达,葫芦兄弟,奥特曼,凡。高,还有高更。隔壁是一家幸存的工厂,改造成老多画廊,艺术家工作室。回到家里,两条中华烟,我没交给我爸爸,抽屉底下一塞,转身忘记,一年后想起来,已经发霉。

2008年,惊天动地的大事体,一桩接了一桩。年头上,我去了一趟印度,飞行万里,看了泰姬陵,阿格拉红堡,斋普尔镜宫,又到尼泊尔,喜马拉雅山脚下。等我回来上海,看到十几年没见过的大雪。5月,汶川大地震。6月,高考刚过,中远两湾城,我公司楼下,我碰着了小荷。一年半没见过她了,我删除了她的QQ,电话送进黑名单。小荷高了几公分,扎了头发,穿条小裙子,细细白白脚腕,圈了凉鞋搭配。她是精心打扮,却让人以为,根本没打扮过,这才是妙处。苏州河边,我寻了咖啡馆,点两杯奶茶。我问她,高考还好吧?小荷说,不晓得。我说,祝你考出好分数。小荷说,虚伪。我没被人这样讲过,一时语塞。小荷用力吸珍珠奶茶,一颗颗黑粒子,从吸管蹿入嘴巴。小荷说,你现在好吧?我说,好吧。这两个字,意思太多,包罗万象。小荷说,哥哥,浦东的大香樟树下头,我们拉过钩的,你要带我去香港迪士尼,现在自由行了,我们一道去好吧。我说,我不能陪你去。小荷说,我满十八岁了,你想去啥地方,我陪你一道去。我说,回家吧,你妈妈等你。小荷蹙了娥眉说,你现在讲话样子,就像我爸爸。我说,瞎讲了。小荷撩开头发,露出眉角说,哥哥,你看我的伤疤,七年前,汽车城的车祸,我头上缝了针,从医院回到家里,落了大雨,我爸爸回来了,抱了我落眼泪水,他晓得大难临头,事体穿帮,再也瞒不牢了,他向我妈妈借钞票,讲要为春申厂还债,虽然老早离婚,我妈妈还是翻箱倒柜,寻出压箱底的三万块,我爸爸拿好钞票,孤零零下楼,我妈妈扑了眠床哭,已经猜到,人不会再回来了,我拿起一把伞,头上包了纱布,冲到楼下,交到我爸爸手里,他撑起伞,摸摸我头发,亲我面孔,我问他,你能带我走吧?我爸爸问,去啥地方?我讲啊,爸爸,你去啥地方,我就去啥地方,我爸爸摇头讲,我要去的地方,老远老远,你去不了。

一滴眼泪水,落进珍珠奶茶,涟漪是没得,浮起两粒桂圆似的黑珍珠。我说,你爸爸终归会回来的。小荷凑近我耳朵,神秘兮兮说,哥哥,告诉你一个秘密,我爸爸已经回来了。我打一只激灵,声音放低说,你讲啥?小荷说,昨日半夜,我接到爸爸的电话,他回来了。我说,你确定?小荷说,千真万确,我爸爸的声音,哪能会得听错。我说,他就在上海?小荷说,我爸爸晓得我要高考,专门从外地赶回来,混了家长当中,远远看我进考场,在外头等我一整天,又跟了我屁股后头,看了我回到家里,我是一门心思考试,莫知莫觉。我说,你要是发觉了他,会得哪能?小荷说,还高考的屁啊,抱了他哭还来不及呢。我说,你爸爸倒是为你着想,高考终归结束,你们可以团聚了。小荷说,还有债主盯了我爸爸,放出风声来,只要捉到他,断手断脚,这趟他回上海,等于上刀山,下油锅。我说,还有啥人晓得?小荷说,除了我跟我妈妈,你是第三个人。我说,张海不晓得吧?小荷说,要是叫张海晓得,我就要倒霉了。我说,你见着你爸爸了吧?小荷说,约了今夜,长寿公园,音乐喷泉。我说,你妈妈去吧?小荷说,我妈妈已经跟他见过了,在我高考的几日里,今夜我跟爸爸见面,连我妈妈都不晓得,生怕她为我担心,哥哥,你陪我去吧。我说,你不怕我告密?告诉我爸爸,或者冉阿让爷叔,神探亨特,保尔。柯察金。小荷说,你不会讲的,我相信你。我说,我答应你,不告诉任何人,但我不会陪你去的,你自己当心吧。小荷说,哥哥,夜里九点,我等你。我立起来,买了单,摇头说,不要等我。

当日傍晚,我爸爸打来电话,问我回去吃饭吧。但我不肯回去,生怕保守不牢秘密,便约了文艺出版社朋友吃饭。到了绍兴路的小饭店,人家从茅盾文学奖,讲到诺贝尔文学奖,我皆是闷声不响。八点半,吃好饭,我上了出租车,司机问去啥地方,我说,长寿路。上了南北高架,两岸高楼群山叠翠,将月亮遮挡,剪碎,切片,又死而复生。天目西路下来,经过新客站,过苏州河,便是长寿路,司机又问我,到啥路口?我想想说,长寿公园。

九点十分,我下了车。长寿公园的音乐喷泉,天上看是个钢琴键盘,平常并不喷水,几十个老阿姨,爬上去跳广场舞,大喇叭声音震天,唱了“你挑着担,我牵着马,迎来日出,送走晚霞”,好像一万只孙悟空,一万只猪八戒,一万只沙和尚。有人吼一声,捉牢他,一个黑衣裳男人,头上罩了帽子,看不清面孔,赤手空拳,慌不择路,昏头六冲,爬上音乐喷泉的大键盘,撞到广场舞老阿姨们当中。大喇叭放到高潮“敢问路在何方,路在脚下”,这条路是荆棘遍地,撞得人仰马翻,再也逃不出去。后头几个人追上来,皆是精壮汉子,凶神恶煞一般,有人用上海话骂娘,又有人用北方话骂姥姥,好像非洲草原上捕猎,一群鬣狗追逐一只羚羊,志在必得,生吞活剥。不消说,统统是厂长的债主。公园里一片大乱,我看到了小荷,斜刺里杀出来,拦了两个男人跟前,人家要拿她推开,她死死揪了对方手臂膊,好像背了炸药包,同归于尽腔势。我跳出来说,不许动手。人家瞪我一眼,吼,多管闲事。小荷贴了我的头颈,对了音乐喷泉狂叫,爸爸快逃啊。这时光,公园大喇叭响起《命运交响曲》,音乐喷泉打开,朝天喷出几十只水柱,随着贝多芬的节奏,最高喷上七八层楼,跳广场舞的老阿姨们,化作七仙女汰浴,纷纷尖叫,抱头逃窜,一只只变成落汤鸡,作鸟兽散。只有厂长留在当中,被喷泉围困,铜墙铁壁,无处可逃。两个债主爬上大键盘,却被贝多芬一记重音,又是一记大军鼓,敲出几道猛烈水流,势不可挡,冲得掼头掼脑,再要爬起来,又在水塘中滑跤,四脚朝天,好像两只乌龟王八。小荷挣脱开我,冲上音乐喷泉,这记真是出水芙蓉,江南可采莲,莲叶何田田。她又像雌老虎捕食,压牢一个债主,不让人爬起来,叫她爸爸快点逃命。剩下三个债主,面面相觑,好像前头是枪林弹雨,不敢再冲进去送死。我还是没看清厂长面孔,趁了小荷帮他挡枪,他倒是爬起来,跌跌冲冲,回头看女儿一眼,跳下大键盘,翻过齐膝深的水塘,逃出长寿公园,横穿马路,差点被汽车撞到。债主绕过喷泉,追到长寿路上,厂长已无影无踪。小荷困了喷泉里,看了爸爸消失,先是狂笑,然后号啕大哭。我是横竖横,冲上音乐喷泉,好像进了淋浴房,从头爽到脚底心,人被水柱冲得连掼三跤,方才拉起小荷。她也冰凉湿透,扑进我怀里,冤家。

爬出音乐喷泉,小荷浑身滴滴答答,向债主伸出中指。我扳下她手,不许再闹。围观人群让开一条路,我们冲出长寿公园,我是连打三只喷嚏。陕西北路有一家大超市,我让小荷挑一套衣裳,内衣也要调换。我又给自己买了衬衫,裤子。收银员多看我两眼,想必不是流氓,就是痴子。我牵了小荷的手,到澳门路上汉庭酒店,对面就是老早春申厂,现在高档楼盘。隔壁沙县小吃,四川麻辣烫,重庆鸡公煲,桂林米粉,飘来各色各样味道,独缺春申厂味道。

我开了一间标房,命令小荷先汰浴,调衣裳。隔了卫生间门,我听到花洒声音,瀑布飞泉,空谷幽兰。等候小荷的十几分钟,我拿了一条大毛巾,先给自己揩身,再用吹风机,换了新衣裳。我打开窗门,月亮不见,再开电视机,调响音量。卫生间里淋浴声音停了,我隔了房门说,小荷,我去楼下大堂等你。话音未落,小荷出来了,没穿衣裳,皮肤泛了粉红光晕,只裹了白颜色浴袍,带出一蓬氤氲蒸汽,月朦胧,鸟朦胧。我是一呆,先关窗,再拉窗帘,免得让人偷窥。小荷说,哥哥,你这一走,再要见面,不晓得等到猴年马月,就像这一趟我爸爸回来。我说,你爸爸跟你讲了啥?小荷说,他只讲了一句,广场舞太吵,我根本没听清。我说,可惜。小荷拆了一把木梳,开始篦头发,一根一根梳理,又长又密,好像要梳到天明。我说,债主哪能会寻过来的?小荷说,不晓得,刚刚真的危险,他要逃去老远老远的地方了。我说,啥地方?小荷说,我要是晓得,肯定去寻他了。小荷放下木梳,靠近我说,哥哥,你能抱抱我吧。我说,不可以。小荷说,我等我爸爸抱我,已经等了七年,前面我刚要抱他,就有债主冲出来,我只好叫他先逃,我连我爸爸手指头都没摸着。我叹气说,你抱吧。小荷深呼吸,鼻息扑了我面孔上,两只纤纤小手,从浴袍里滑出来,抓牢我的后背心,手指甲嵌入衬衫,挖破了肉,蛮痛。我的左手抱了她的肩胳,右手揽了她的腰,好像抱一只热水袋。隔了浴袍,我的浑身发抖,贴了她的小胸口,又像抱了一对煤气罐。小荷越来越烫,像莲叶被风卷起,绿蜻蜓折断翅膀,小鱼儿翻了白肚皮。电视机还在响,CCTV4国际新闻,先放一首《北京欢迎你》,五福娃唱歌跳舞。下一条,巴勒斯坦又有爆炸,隔了小荷蓬松的头发丝,耶路撒冷阿克萨大清真寺金顶,在我的瞳孔当中,忽隐忽现。

北京奥运会后,我结婚了。我买了新房子,买了一部宝马5系轿车。第二年,我的儿子菜包出生。我公司搬到长寿公园隔壁,租下二十一楼的复式顶层,扒了阳台上,正好俯瞰音乐喷泉,黑白琴键分明。一日,公司里做九州系列图书的编辑,吃中饭回来,带了一本旧书,发黄,霉烂,八十年代纸头,苏联科幻小说,扉页敲了图章“上海春申机械厂工会”。他讲是楼下公园,有人摆地摊,卖旧书报杂志。我想了想,下到长寿公园,音乐喷泉旁边,寻着旧书地摊。我没看到张海,只看到一个老头。我认得他,我爸爸曾经的密友,工会主席瓦西里。他坐了小矮凳,手指头舔了唾沫翻页,欣赏十年前的《艺术界》人体摄影专辑。铜版纸上模特,丰乳肥臀,来自东欧,捷克斯洛伐克。面包会有的,牛奶会有的,一切美好的精神食粮也会有的,让人不知饥饿与疲倦。瓦西里看得津津有味,我不便打扰他的好事。我也没告诉我爸爸,免得让他烦恼。

上海世博会这年,九州幻想寻着投资,开了一家游戏公司,送我一点零头股份。游戏公司在嘉定,实在太远,我偶尔去看看,不想开车,坐地铁11号线。过了南翔,列车钻出地面。我是眼皮瞌,座位上困着,醒来已到汽车城,坐过了站。我决定出站。深秋,天黑得早。地铁站外,公路笔直,对面上海大众厂房,连绵不绝,帕萨特,桑塔纳,Polo,一部接了一部,十月怀胎,或者剖腹产。公路这边,依然空旷,望到上海F1赛车场顶棚。我一个人走,世界面目全非,寻不着那片荒野,更不要讲,地球上的深沟,早被填平,或造楼房了吧。我是刻舟求剑,信马由缰,再回头,地铁站像座小山,可望而不可即。

天黑了。一部富康轿车,挂了皖牌,停了我身边。车窗摇下来,司机问我去哪里。嘉定一带,黑车多如牛毛,皆是外地牌照。我上了车。后排车垫,霉烂味,烟草味,上一任乘客的狐臭味。我说,去地铁站。司机说,十块。他从后视镜里瞄我,慢慢起步,后头一部东风卡车,拼命按喇叭,凶猛超车而去。我说,师傅,太慢了。司机说,阿哥。我说,你跟啥人讲话?司机说,阿哥,我是张海。车子靠边停下,打开双闪,司机掏出红双喜,打火机点烟。我怀疑,车里气味让人神志不清。我凑到前排,仔细端详他的面孔,就是张海,千真万确。我不晓得讲啥。张海笑了,面门中心,鼻头两旁,切出两道法令纹。张海说,阿哥,真有缘分。我说,你开黑车了?不卖碟片了?张海说,现在DVD生意不好,大家上淘宝买片子,迅雷直接下BT,最近世博会,大自鸣钟市场被冲了,这边只有一条地铁,工厂多,夜里只好打黑车,生意不错。张海重新上路,加了两把油门,我看到地铁站了。张海说,师傅还好吧?我说,蛮好,在家里陪孙子呢。我低头看手机,有一搭,没一搭。张海说,对不起,阿哥,你结婚这天,我都没来,我托师傅带了红包给你。我说,是我没给你发请柬。张海说,有小囡照片吧?肯定老像你的。我没接话。黑车停了地铁站口。张海说,我们三年没见了吧。我没声音,匆忙打开车门,走上台阶,想起还没给钞票。我翻开皮夹子,没零头,皆是一百块钞票。我掏出一张粉红票子,塞进车窗。张海说,我不收你的钞票。我说,收吧,不要找了,油价涨了。话音未落,车窗马上升起,差点夹到我手指头。富康的发动机,像一口煮开的高压锅。张海加速度,车子闯过红灯,超过两部轿车,一骑绝尘,消逝无踪。我的食指跟中指间,还夹了一百块钞票。

上了地铁,我没去嘉定开会,直接回去了。11号线,车厢空旷,疲惫从骨头缝里生出来。我立不牢,敞开两只脚,独享整条长椅。月挂中天,汽车城旷野,魔术般变幻,时而灯火辉煌,时而星辰点点。两条冰冷轨道,从田野到工厂,再到城市中心,又像两把利刃,切出幽深隧道,拖我沉入地下。我再没见过张海,他成为我记忆的一部分,赛过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。直到又一年春夜。

第5章追凶

忘川楼,妙在一个“忘”字,上面是亡,下面是心,虽是形声字,但“亡心”字形,道出“忘”之真义,汉字之妙。子在川上曰,逝者如斯夫,不舍昼夜。人人皆要渡过忘川,老毛师傅,老厂长,建军哥哥,我的外公外婆,爷爷奶奶,包括我,包括你,天地所有活物,活肉体,死肉体,活灵魂,死灵魂,统统要渡过。到了另一个世界,你却没真正死亡,因为你没被忘记,没被“亡心”。只要还有人牵记你,便能托梦,拜托事体,传声带话,谈天说地,发发牢骚,发发嗲,作作死。

春夜,我的脑子添了二两机油,一样一样捡回来,揩亮,打磨,抛光。我爸爸,神探亨特,保尔。柯察金,冉阿让,冯唐易老,李广难封,从春申厂四大金刚,摇身一变,化作狮驼岭三怪。张海抱了外公遗像,前台算账买单,背后立一女子,二十六七岁光景,黑颜色套装,黑裙子,白袜子,黑鞋子,袖管别了黑布,缀一小块红布。她的头发蛮长,乌黑油亮,发圈束了脑后,插一小朵白棉花。眉角上的疤,隐隐约约,眼乌珠里的光,像焚尸炉里火苗,悄咪咪烧起来,热腾腾烧清爽。她化素净的妆,几乎不见颜色,遗像一样黑白,其实精雕细琢。既非丑八怪,也不是狐狸精。她是小荷,她是张海的娘子。

小荷看了我说,哥哥,好久不见。她的声音,像一团血糯米,拿我包成粽子肉馅。我尴尬地笑,不对,今夜不好笑,但又不好哭,我便哭笑不得,只好说,好久不见。小荷面色苍白,青筋凸显,灯光照得惨淡,捏一沓餐巾纸,揩鼻头嘴角,整理鬓边乱发,拉扯黑套装衣领。小荷说,对不起,让大家久等了,下半天,殡仪馆里哭一场,吹了风,着了凉。神探亨特说,难为你啦,火葬场这种地方,阴风阵阵,吊死鬼,饿死鬼,横死鬼,都在里头飘,你可要当心身体,最好寻个大师,帮你转转运。保尔。柯察金插嘴,亨特啊,你可不要灌输这套封建迷信,我们共产党员,都是辩证唯物主义者,连美帝国主义都不怕,难道还会怕鬼?神探亨特魁伟,即便坐下,挺直后背,仍如常人弯腰站立,他吐了口痰说,放屁,保尔。柯察金,全厂就数你胆子最小,夜里值班上茅房,你还要拖了我一道去,你要是连鬼都不怕,拿厂长捉回来给我看看。众人寂阒。我爸爸踏了神探亨特一脚,疼得他直叫,彻底酒醒,抽了自家一耳光。张海面色,尤其难看,倒是小荷淡淡一笑说,不搭界的,讲起我爸爸,老早习惯了。

我爸爸说,散了吧,早点回去,否则老太婆又要骂了。走出忘川楼,春风徐来,像个纨绔子弟,高衙内,西门庆,吹乱小荷一头青丝,抢去她的小白花。张海怀抱的黑白遗像,也被吹得龇牙咧嘴,面目可憎。这个点,公交车、地铁皆没了。我到路边拦出租车,神探亨特,保尔。柯察金,冉阿让挤上一部车。这几位,皆是我的父执之辈,我给司机两百块,关照每个人务必送到家里。我爸爸去停车场,开出宝马5系轿车。前两年,我买了一部SUV宝马X5,原本的老款5系轿车,自然给我爸爸开了,平常接送我儿子上学。我说,我来开车吧。我爸爸说,张海跟小荷一道走吧。张海说,不麻烦了,我们拦出租车吧。我爸爸说,小海,你昏头啦,半夜抱了黑白遗像,哪个司机敢停?你娘子身体不好,夜里风大,不要再着凉。我爸爸平常没声音,只有面对关门徒弟,才得一点威风。小荷谢了我爸爸,夫妻俩坐上后排。

我按键点火,拉方向盘,转过上海造币厂,上江宁路桥。我爸爸放下车窗,苏州河,早已变换味道,腐烂味,牙膏味,酱油味,泔脚钵头味,烟消云散,泥土清香也不闻,一河清汤寡水,徐徐东流去。过了桥,走澳门路,当年春申厂,已是琼楼玉宇,高处不胜寒。经过药水弄,长寿新村,沪西清真寺,阿拉伯式圆顶,白色宣礼塔,星月笑傲苍穹。一路静默,我偷瞄后视镜,小荷身戴重孝,张海抱了遗像,“钩子船长”目光如刀,劈开我的后脊背。我在长寿路买了一套大房子,送给爸爸妈妈居住。我爸爸先行下车,关照我必须送张海跟小荷回去。

我问张海,住啥地方?小荷说,甘泉新村,你认得。我闷掉,果然认得。到了甘泉新村,还是老工房,油烟气味蓬勃,底楼深夜档电视剧,二楼麻将声声,三楼小囡哭闹,四楼小夫妻骂山门,五楼寂静无声,六楼拉紧窗帘布,亮了一盏暖灯,厂长“三浦友和”房子。张海怀抱遗像说,阿哥,上去坐坐吧。我说,太晚了,今朝你们辛苦,不打扰了。小荷咳嗽两声说,哥哥,上来吧,我给你泡杯茶。我还犹豫,人却已下了车。三人爬楼梯,一路暗淡,每上一层,声控楼道灯才开,台阶贴满小广告,通水管,修电器,开锁。爬上六楼,我已气喘。

房子不大,两室一厅。装修是旧的,家具是新的。张海捧了外公遗像,供上橱柜,摆两盆水果,又上三炷香。小荷给我泡了明前龙井,香是蛮香,我也口干舌燥,散了热气,轻啜一口。地板上有小马宝莉,其中一匹,块头特别大,我好奇一拎,十几斤重,汽车零部件拼装的。墙上小毛头照片,粉衣裳,头发柔软茂密,面相温润,眼乌珠流光,是个小姑娘。小荷说,我女儿,刚满四岁。小荷做了妈妈,暗暗一算年纪,也不意外。我问,啥名字?张海说,张莲子,莲花莲蓬的莲子。小荷的女儿,菡萏初放,结了莲藕,再出莲子,名副其实。眼门前的她呢,已不是小荷才露尖尖角,而是狂风落尽深红色,绿叶成阴子满枝。小荷说,我妈妈陪了莲子困觉。我不敢作声,想起小荷妈妈,就是“山口百惠”。小荷问我,你太太好吧?儿子好吧?我抱了茶杯说,都蛮好,儿子菜包,小学两年级,调皮捣蛋,读书一天世界,全班倒数第一。小荷说,哥哥,你这样聪明,小囡读书不会差的。听到一声哥哥,我立起来说,你们早点困吧,不要吵醒宝宝。张海说,阿哥,我送你下楼。我说,跑上跑下,你锻炼身体啊。张海说,我想跟你讲讲话,怕以后没机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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