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闻薰的神色终于变了,她面具一样的笑容里裂开一个口子,有什么复杂的东西在面具下翻滚,她沉默片刻,说:“让她进来。”
柳芳歌恭敬地行礼告退,出去的时候,正好和进来的卡蓝错身而过。
太子妃一身白衣,白衣穿在她身上像一阵轻飘飘的雾,压不住她苍白的脸色。她是被一个侍女架着走进来的,因为凭她自己的力气,几乎已经站不稳了。
宋闻薰坐在凉亭里,示意侍女在离凉亭不远的地方停下。她亲切地看着卡蓝,柔声细语地问:“这是怎么了?怎么瘦了这么多?”
卡蓝呆呆地盯着她,大眼睛里空洞无神,在侍女的提醒下,她好像终于意识到眼前的人是天子,机械地跪下来。
“请陛下留太子殿下一条生路。”
她沙哑地开了口,嗓子像在砂砾上磨过。
宋闻薰微笑着看她:“你我很久没见了,只有这句话想说吗?”
“请陛下留太子殿下一条生路。”卡蓝还是呆呆的样子,重复着这句话。
宋闻薰怅惘地注视了她一会儿,轻轻叹了口气,她站起身来,光泽细腻的明黄色袍子流淌在她脚下,随着她的移动熠熠生辉。
她径直走到卡蓝面前,蹲下来,扶起来她。
“你在害怕我吗?卡蓝?”她叹息般说。
卡蓝颤抖着抬起眼睛,仿佛到了此刻才找回一点神智,她眼睛里渗出泪花,死死地抓着宋闻薰的手,泣不成声。
宋闻薰默然不语,她咳嗽了一声示意架着卡蓝的侍女退下,自己则半弯下腰承担了扶着她的任务。她的臂弯是柔软温暖的,和她给人的感觉并不相符。
卡蓝的哽咽声在这个熟悉的怀抱里平缓下来,在她初来中原无所适从的时候,宋闻薰经常来看她,在许多个失眠的夜里,她也这样环抱着她,像她草原上的姐姐,那个温柔爱笑的、总会骑着马带她去悬崖边摘花的姐姐。
她来到中原后,中原人对她多有偏见,许多礼数做的不周到,常有人背后嚼舌根,说异族的女子都粗蛮不堪,配不上尊贵的太子。
只有两个人从不会这样说,还会呵斥那些背后嚼舌根的人,然后轻声细语地安慰她。
一个是太子,一个是宋闻薰。
这种温柔给了她一丝错觉,她瘫软在宋闻薰怀里,泪水大颗大颗地涌出,乞求道:“我想回家……陛下,你放了太子哥哥,我和他一起回草原好不好?我们不过来了,永远不过来了……”
宋闻薰沉默了。
卡蓝真是个天真的姑娘,到现在还在幻想着自己能回家,甚至幻想着太子能活下来。
多么不可思议的天真。这种天真需要很多很多的宠爱,她在突厥族中,一定是一颗千娇百养的明珠。
她从来不会沾染到血腥和权谋,她的父母爱她至深,就连被逼无奈让她远嫁中原,也要给她最豪华的嫁妆——只要卡蓝还活着,突厥一族永远对中原称臣上贡,秋毫无犯。
宋闻薰抚摸着她的头发,目光透过她哭泣的脸,看见了许多年前,那个在冷宫中哀嚎啼哭的小公主。
老鼠包围了她,她蜷缩在墙角,尖叫着驱赶那些恶心的生物,还是被咬得满腿都是伤。失心疯的弃妃披散着头发狞笑着靠近,她手脚并用地奔逃,抓住身边一切能抓住的东西往后扔,在黑暗中撕心裂肺地嚎哭:“救命——救命——”
没有人管她。
没有人管她。
唯一疼爱她的德妃,也只是在她出来时抱着她哭了一场,甚至逼着她向送她进冷宫的太子下跪道歉。
宋闻薰抚摸着她发丝的手用力了一点,卡蓝吃痛,闷哼一声,泪眼模糊地看向她。
树上的蝉陡然爆发出凄厉的叫喊,宋闻薰冰凉的手紧紧贴着卡蓝的脸颊,她说:“你当然会活下来,卡蓝。”
她紧紧盯着她,弯起来的笑眼冰冷地俯视卡蓝,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:“放心,你的太子哥哥,会死得很好看。”
“像他活着的时候那样好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