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觉醒来神清气爽,狠狠伸了个大懒腰,身边的铺盖已经规规矩矩叠好,暂时放在了床前的椅子上,昨晚放在那里的单薄旧衣不知所终,身边的床铺也都凉了,正想起身随意从衣柜摸索两件衣服套上,就听见了敲门声。我妈进我屋根本不敲门,我爸腿脚不好走路不顺畅会有脚步声,所以只能是那个人。
“有什么事吗?算了,你进来吧。”昨天发烧,身上出了汗,黏糊糊的有些难受,我还是想先擦擦身体再换衣服。
正想着呢,他就赤着脚端着一盆热水进来了,把水放在床头柜上,规规矩矩站在我旁边,一副等着伺候人的旧社会小丫鬟样。
“谢谢,我自己来?”
“嗯。”他乖乖转身走了。
“等等,先穿我的鞋出去,再去客厅鞋柜里第二层找到那双粉色棉拖鞋拿来给我。”他的身上还落着不少雪花,一进屋里来全都化了,头发和衣服都被浸湿了,尽管房间开着空调,可没有地暖,光脚还是不行的。救命,我爸妈为什么连拖鞋也不给他准备一双。
这双拖鞋我买大了两码,他穿着略有些小,脚后跟露出来一小截,仔细一看,冻的又青又白,叫人心疼。察觉到我的视线,他缩了缩脚趾,努力把露出来的那一小截脚塞进去了。肯定是冻的,连这么点脚后跟露在外面都难受,所以缩了回去。不知道戳他一下会不会就整个人起来,像含羞草一样。
擦完身子穿上秋衣,我挑了套能上街的衣服换上。今天就二十九了,马上就要过年了,他还穿着那件破破烂烂的旧衣服也说不过去,妮妮也没有新衣服可穿,我打算带着他们父女去添置两身换洗衣物,不管怎么说,毕竟是我和他们过的第一个年嘛。
“那个……”救命,我怎么又忘记问人家的名字。
这回有了脚步声,他走到门边,打开门进来,径直就走到床边端走我擦过身子的水,垂着头要走,被我叫住:“哎,等等,那个你,我还不知道,你叫什么名字?”
他把快要埋起来的头抬起来看了我一眼,小声道:“yinshu。”
“yinshu,还挺好听的,是哪两个字啊。”感觉是个不错的名字,他姓尹?叫尹书?我这样猜测。
“招引的引,淑女的淑。”
我愣住,怀疑是我听错了,很……不可言说,但想到他的身份和境况,又似乎很合理。这种本就背负着另一重量的名字,对当事人造成的负面影响不可估计,但我从他的表情中看不出任何情绪,不知是没有意识到这个名字对自己的伤害,还是早已经习惯了。
小引淑穿着我的拖鞋,端着我用过的水盆走了,只剩下穿好衣服的我继续在风中凌乱。过了一会儿,他拿着我使唤他去拿的那双粉色拖鞋回来了,双膝跪在地板上,帮仍在愣神的我穿上了鞋。发觉跪在地上垂着头的男人和我脚上已经套好一只的拖鞋,我飞速从他手中夺过另一只拖鞋套上,然后把他拉了起来。
“你这是在干什么?”我从小学二年级起就自己换衣服穿鞋了,只是一场小感冒,况且我都好的七七八八,当然不需要这种伺候。
“帮您穿鞋。”他垂着头站在一边,回答的十分自然,好像这是什么再正常不过的事情,是我太大惊小怪了。
“我不喜欢这样,你放地上我自己穿就行。”
“嗯,我知道了。”他低眉顺眼点点头,表示自己记住了。
刚才他帮我穿鞋时无意间碰到了我的脚,尽管隔着袜子,也能感觉到那双手凉的像是一块冰,小拇指和中指都因生了冻疮而肿着,屈伸都有些困难。看来还要去药店走一趟,给他买点冻疮膏。不过,现在的当务之急是给他整一件暖和的衣服穿上,不然待会上街,一是冷,二是奇怪,更别说他这头容易引起注目的长发。
我爸个子不高,他的衣服给引淑穿也不一定合适,上次的棉衣他穿还凑合,所以还不如直接给他找件我的衣服穿应个急。前段时间网购了一件褐色大衣,实在太大太长,我在村里退货又不方便,于是就这么留在了衣柜里,正好可以给他试试看。
他的裤子也是旧旧的,还很薄,似乎也不太行。我又翻出了一条没穿过的加绒阔腿裤,一并递给了他:“试试看这两件能不能穿。”
男女款版型不同,我和他的身材也不一样,衣服自然是不怎么合身,大衣长度勉强够但穿在他身上空空荡荡,阔腿裤就更尴尬了,根本就不够长,裤腿短了一截,露出我一并递给他的白色袜子,只能凑合着保暖。不过他似乎有自己的想法,在我掏出车钥匙后拉住了我的衣角,轻声道:“您昨天,还病得那样厉害,不能受风。”
“开车无所谓吧?我想带你和妮妮去买两件合身的新衣服。”
年轻但经历诸多的男人轻轻叹了一口气,随即摇了摇头:“昨天叔叔找了您小时候的衣服给妮妮,很暖和,已经,够多了,我们不是那样,贪心的人。”
走了两步发现自己还是略有眩晕,我终究还是放回了钥匙,回去找了顶帽子戴上,他才放心跟着我出了房间门。院子里和门口路上的雪都被铲过了,我爸腿脚不好,我妈不会起床这么早,所以这只能是新来的引淑穿着单薄的衣衫和破了洞的单鞋干的,我回头正对上他的视线,他上前两步,要来扶我走路。
“路上的雪你都清过了,不滑。”
“嗯。”他收回手,继续跟在我身后。
“冷不冷啊?”
“不冷了,已经。”
在他的身后,我看到一双还沾着雪的单鞋,鞋底沾着些许泥土,鞋面已经湿透了,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,他才会脱了鞋赤着脚进屋来给我送水盆。他的脚上仍然套着我的拖鞋,是喜庆的红色。尽管我的衣服和鞋子并不合身,但原本如灰白默片一般的人影总算是有了几分色彩。
今天是腊月二十九,往年这会儿我爸妈应该已经在准备炸丸子酥肉,也许是因为家里添了新人,我又突然病了,他们现在也才刚刚起床而已。妮妮被抱在我妈怀里,穿着据说是我小时候的衣服(那么久我早就忘了),睡眼蒙眬,揉了揉眼睛冲着我招手:“姐姐~”
等到了厨房门口,她从我妈怀里下来,张开双臂抱住引淑的小腿“父亲,抱抱。”
引淑什么也没说,蹲下来摸了摸她的脑袋,示意她跟着我爸妈找位置坐下,自己转身拿出碗筷给几乎所有人都盛了一碗粥放好,除了他自己。给孩子喂了半碗粥,就着冷掉的半碗粥和剩下的菜匆匆咽了,又沉默着收拾残局洗刷碗筷,除了给孩子喂饭时极小声哼的歌,从头到尾竟是一句话也没说过。
我不怎么擅长与孩子相处,也不太喜欢孩子,带孩子这种事情自然是交给了我妈,引淑则留在了厨房和我爸一起进行过年的准备工作,至于唯一的闲人,则是被迫进行养病的我(尽管我觉得我已经没问题了)。
看着穿着我的衣服系着围裙的年轻男人跟着我爸在厨房忙里忙外,年幼的孩子跟着我妈看益智动画片,我生出了一种老公孩子热炕头的感觉,就好像我和他已经是结婚多年的老夫老妻,女儿都有这么大的。很怪,我和他其实加起来总共也就见了三次而已,我心里清楚,他是为了生存才带着孩子跟我回家,和我没有任何感情可言,那这种微妙的氛围又是怎么一回事。
要问我怎么想,不用想也知道,我很难不对他们父女心生怜爱,父亲年轻勤快废话少,女儿乖巧懂事还不记事。长得俊,能干活,好养活,会生养,这和一分钱不花娶了个漂亮能干的小媳妇有什么区别。
这次我确定了,昨晚的引淑并非被忽视,这种安排显然是刻意的,因为辛苦了一天的引淑今天仍然没有得到属于自己的房间,他不得不继续住在我的房间里,和我同床共枕。他对此没有意见,不,不如说是不敢有意见吧,我看着拘谨躺在我身侧甚至都不敢动弹的男人,帮他拉了拉掉到胸口处的被子,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。
彼时我并不知晓我一时冲动许下的承诺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,不忍心看他们父女二人活活饿死伸出援手,可在他的心里,与我的想法完全不同。尽管语言相通能够正常交流,但无论是生长环境还是思想观念,我们都相差太多,不是寥寥几句就能说的清楚解的明白。
小指尖残留着温软的余热,那是方才帮他拉被子时不慎触碰到的地方。尽管只是不小心,我还是心虚的缩起了手指,并翻过身不去看他,我两眼一闭万事不想,遇事不决直接睡大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