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宫廷夜（第3页）

韩骥过去一看，果然一个黑洞洞的口，台阶不知通向何处。

“乔大人！”

洞底传来几声哼哼，众人一下松了口气。

“给我个火把。”韩骥向后伸手，火把还没递来，一个人忽然拽住他手臂，一回头，裴肃脸色有些古怪地看着他，“裴大人？”

“下面还不知什么情况，侯爷要么先让侍卫……”

“不用，乔大人摔下去都没事，多半没什么问题，要是有问题别人下去更危险。来，给我。”韩骥回头接火把，一眼看见站在望贤台水边望向这里的顾谙。

不知为什么，韩骥那一刻觉得，顾谙周身都拢着一层极重的悲意。

再望向那黯黑不知去处的洞口，背后突然没由来得泛起一阵阴寒。

“没事，我会小心的。”韩骥仿佛是对所有人说了这句话，转身下了台阶。

顾谙如同入定地看着那处洞口，即使此处昏暗，也可以明显看出他眼睛微微泛红，嘴唇抿得很紧，像是一个等待宣判的死囚犯。

“在想什么？”

顾谙一惊，秦王已经走到他身边，往后一看，并没跟来其他人。

“殿下。”顾谙立刻退开两步行礼。

“孤说了，今日望贤台无君臣，起来。”秦王目光仍落在人群方向，托起顾谙的时候手指划过没有袖子遮挡的手腕，顾谙没有克制住轻抖了一下。

秦王转头看着他，似乎觉得很有意思：“你怕孤？”

明明在董氏手里日日虚与委蛇，可此时那种被十分危险的蛇蝎盯住的感觉还是让顾谙非常不适，没有理由的，他对秦王有种本能的抗拒：“殿下是君，君威自然深重。”

“很少有人会怕我。”秦王不在意这话里冠冕堂皇的敷衍恭维，笑了笑，目光落进夜里幽深的御河，“我的母亲去世很早，尽管我是嫡出，但父亲并不喜欢母亲，所以也不喜欢我这个嫡子，而因为占着这么个身份，父亲的侧室和她们的儿子也都不待见我，我从小过着看人眼色的日子。直到有一天受不了打，想永远离开再也不回来了，就偷偷跑出家——”

秦王炸了眨眼睛，“你猜我在外面看见了什么？”

顾谙沉静地站在一边：“臣猜不出。”

秦王目光在顾谙脸上游移了片刻，又重新投回遥远的夜色深处：“人相食。我饥肠辘辘，闻见肉香就爬到一家围墙上想找点吃的，从高处看见院里支着一口大锅，里面煮的已经骨肉分离，什么都认不出了，但我还是在滚水起伏时看见了一只孩子的断手。”

战争饥荒年间，这种事在富庶之地也不全然罕见。

顾谙沉默着，秦王也没有要他接话的意思：“后来我吓坏了，逃回了家，正好碰见继母发现我逃跑，火冒三丈地在拿藤条打我屋里人，看见我回来，拿荆条蘸盐水，狠狠抽了我一顿，打得我皮开肉绽，在床上足足躺了半个多月才能下地。那段时间，她把我锁在屋里，两日才派人给我送一顿饭，想要我的命又不敢明目张胆，就用这种法子折磨我，希望我撑不过去，或忍不下去自己了结。可我那时满脑子都是那只跟我差不多大的断手，拼命都想活下去，我当时心想，就算他们打死我、饿死我，我也再不跑了。”

顾谙低着眼：“苦心志而不改，劳筋骨而不屈，饿体肤而不弃，殿下幼即坚韧，是成大事的人。”

秦王随意一笑：“后来我就想通了，比起那些死在锅里和同类嘴里的孩子来说，我起码有个不错的出身，已经是大幸了。只有把人逼到生死一线的磨难，才能砸开软弱的外壳，我忽然发现我拥有的远比以为的多，那些人之所以这样对我，不是厌恨我，而是惧怕我。很有意思，不是吗？”

没有任何破绽，顾谙冷静地想。

海潮楼探出来秦王在凉州的幼年经历极凄苦，他没有分毫夸张，但顾谙有种奇异的直觉，面前这个人没有在编造或套用故事来换取身世信任，他似乎真的经历过。

但怎么可能？杳娘说过他根本不是秦王。

“孤走的每一步、做的每一件事，都是为了结束世上这种父子相食、同类相杀的混乱。董氏之乱已平，天下归一是大势，只要国定民安，战乱再无从起，身为亲王还是帝王，其实都没有关系，孤希望你能真心实意地信任孤。”秦王转过身看着顾谙，“顾大人，我们是一样的人。”

秦王体型匀亭，气度温雅，与贺烈站在一起常让人忽略了他其实身量很高，此时对面而立，这种身形上的压迫感尤为明显。

顾谙退步再拜：“臣何能及殿下。”

“忍常人不能忍，才能谋常人不能谋，为了达成夙愿可以放弃任何东西，包括自己。孤欣赏你，所以看重你。”

这时弯月偏斜，落在长乐宫檐角上，清光被富丽堂皇的金顶遮去一半，顾谙正好站在冷白与黝黑的交界处，半身清冷，半身沉肃，像一朵开在阴阳两界间的花，勾人心魄的颜色吸引着人也吸引着鬼。

秦王一向从容不迫的目光也幽深起来：“但孤不如你，孤还有不想放弃的东西——起来。”

顾谙抬起头，秦王微笑着在他肩上拍了拍：“走吧，孤也想知道，长乐宫下到底有些什么。”

韩骥背着乔衡刚上来，众人就一窝蜂涌上去。

“乔大人伤了骨头，叫太医。”韩骥把乔衡交给侍卫，转身就往下走。

“哎！”冯郢中一把拉住他，“你还下去干什么，让侍卫下去，啊。”

韩骥看着那没有一丝光亮的黑暗深处一动不动，黑夜给他挺拔的面部轮廓镀了一层昏暗的边。

冯郢中察觉不对：“怎么，下面有东西？”

韩骥一言不发，手臂紧绷如铁，直到冯郢中连问了两遍，他才猛然回神似的，颤抖着吸了一口气看向冯郢中，眼眶发红，声音嘶哑：“我好像……看见我父亲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