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见卫栩到来,羽林卫放行,抱拳向他行礼。
他没有携带任何侍从,只身一人进去。
廊下、庭院里俱是横七竖八的尸首,这些卫家人已经死了半个月,至今没有人敢来收拾。
空气里弥散着尸体腐败的浓烈臭味,以及被掩盖住的桐油味。
穿过被血迹和尸水浸泡着的庭院,又走了一刻钟,卫栩终于抵达映雪堂,这是他母亲生前的住处。
背影佝偻,满头白发的中年男人坐在那张太师椅上,眼底恨意浓烈到无法掩饰,嘶哑着声说道,“你来了。”
卫栩沉默注目他,眸光幽寂。
“当年带着卫珩东躲西藏的日子不好受吧?像条狗一样卑微求生,偷东西被人发现,打得半死不活丢到沼泽地,结果你居然还能爬上来,没淹死在烂泥里。”卫翀癫狂大笑,眼泪夺眶而出,“我真后悔啊,真后悔当初心软没有除掉你这个狼崽子,纵容你在凉州一点点坐大……”
卫家所有人都死了,他已无力翻身,甚至连为家人收敛尸骨安葬都做不到。
既然这样,干脆拉着对方一起下地狱,再拖延半刻钟,等引线烧完,整个映雪堂会被炸为灰烬。
可卫栩的淡漠平静实在出乎意料,他居高临下看着自己,仿佛是在看一样没有生命的物件。
“一别经年。”卫翀慢慢平复情绪,“你难道就没有什么想对兄长说的吗?”
兄长?卫栩心中冷笑。
自他有记忆起,卫翀兄妹从来都很厌恶他,厌恶他长着一双异于中原人的眼瞳,厌恶他是卑贱胡姬所出的庶子。
嫡母方氏时常暗中使绊子,而他所谓的父亲也曾维护过他们母子,当方家出面敲打,并送上两个美妾后,他便将其抛诸脑后。
在卫家的十二年里,他受尽冷眼欺辱。
“既然你不想说,那兄长来说吧。”卫翀怨毒地望着他,“尽管你杀了我的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,但有件事,我还是得感谢你。感谢你替我将卫珩养大,让我剩下最后一个儿子,卫栩,你应当不会杀了他吧?”
说话间,他左手悄无声息按上那柄藏在袖中的匕首,等待卫栩发疯失控冲过来。
那将是他亲手复仇的唯一机会。
令他意外的是,卫栩眸中掠过浓浓杀意,却没有如他预料中那般失控动手。
早在很久以前,他就发现阿珩长得与自己并不像,而且是个左撇子。
整个卫家只有卫翀是左撇子,他不敢往这个方向去向,直到找到当年在国公府侍奉过的婢女,得知这段隐秘。
这个事实彻底击垮他,他在风雪中坐了一整夜,几度欲对熟睡中的卫珩下手,终究不忍心。
哪怕阿珩身上流着仇人的血,但却是额吉拼命生下的孩子,也是额吉留给他唯一的亲人。
是以他最终还是将阿珩拉扯大。
卫栩冷冷开口:“他从我额吉肚子里出来,永远是我的弟弟。”
闻言,卫翀目眦欲裂,袖中匕首险些滑落掉出。
原来他早就知道了。
当年那胡姬失宠,险些遭受二房侮辱,出于名声考虑,他制止此事,却也控制不住报复了她。
事后才知为何父亲会沉迷于这样一个卑贱女奴,她天生尤物惹人怜惜,此后他频繁强迫于她,听着她用生硬的中原话哀求自己,他恨这个女人,却又沉迷于她。
那样扭曲阴暗的情感,在心底肆意蔓延生长,被他掩饰得极好。
直到那夜,她生卫珩时难产大出血,方氏不允许派稳婆过去,他第一次违抗母亲命令。
那胡姬侥幸捡回一条命,却因产伤彻底落下后遗症,他也对她渐渐失去兴趣。
后来老国公过世,方氏给卫栩种下隐月,将母子三人逐走。他安排杀手前去斩草除根,并将胡姬和卫珩带回,却没想到居然让卫栩带着卫珩逃了。
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,他选择放过卫栩,看着这个被卫家驱逐的庶子尝遍艰辛,将自己的私生子拉扯大。
但其实早在十二年前,他就应该杀了他们。
他不该沉迷于那个胡姬的美色,更不该因她之死而生出一丝心软。